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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的母親,我們的天-三龍44號劉美華

我們的母親,我們的天

    俗話說「天塌了有長人頂」,母親身材瘦小,不是長人,卻是我們五個孩子的天。

大陸時期

   母親民國七年九月初四出生在江西安義的一個小山村。外祖父楊起蔚公因母親為長女且排行老大,取名木蘭,望其能為家庭柱石之心願,不言而喻。外祖及舅公盧定波公均為小學校長,當時安義的最高學府為私立普育小學,其校長即為舅公。鄉先輩之佼佼者無不出於該校,家父亦畢業於該校,且因學習優異而雀屏中選,成為外祖父的乘龍快婿。

    外祖家是傳統的書香家庭,「勤勞、儉樸、正直、善良」,是其家訓,並以此教育子弟,母親亦以此教導我們,即便環境再艱苦,也要行端坐正,不可辱沒家聲。外祖父思想開明要母親學習新知,讀了高級助產學校,畢業後因母親生性懼血,未從事醫護工作,做了小學老師。

    民國二十七年春日寇壓境,為形勢所迫,母親與父親倉促成婚,婚後父親仍赴南昌繼續學業,後因國難當頭,背著家人輟學投考軍校。翌年春產一女,產後三日,日寇入侵安義,殘酷燒掠,外祖不願為日寇服務,遂攜家人逃難郊野,小女嬰不堪惡劣環境結束了三天的短暫人生。後隨難民遷居遂川,任教仰公小學。民國二十九年冬父親軍校畢業留校服務,母親隻身由江西赴桂林尋夫,從此開始數十年顛沛奔波的軍眷生涯。

    母親顛沛艱辛的生活可由兄姐的小名窺得一二,三十年秋大哥在湖南郴州出生,但他是母親在桂林懷的,所以小名桂郴;三十四年春姊姊在廣東蕉嶺出生,因她是在廣東樂昌懷的,所以小名樂蕉。鎮日追著軍隊的移防不斷的遷徙,幾曾一日安息。

    抗戰勝利後返鄉暫居,民國三十五年秋父親隨青年軍208師駐訓北平,母親隻身攜一子一女,由家鄉遠赴北平團聚,父親的基地在唐山,不在身邊,家屬留守北平,她帶著兩個孩子,與其他眷屬同住頤和園,事事親力親為,毫無怨尤。三十七年冬局勢逆轉,隨遣眷輪返鄉。三十八年春部隊移師滬、杭,母親又擬啟程隨軍,父親因部隊另有任務即將移師他處,急電母親暫緩成行,外祖父母也因局勢不明,不願女兒離開。母親審時度勢,毅然攜子女趕赴浙江,一路艱辛自不待言,因為她的果決全家終能團聚,得免深陷匪區之苦難。

遷居台灣

    三十八年11月12日,軍部安排眷屬自舟山島出發先行來台,15日由基隆港登岸。隨即移住台中大里鄉。從此他鄉是故鄉,再也沒有見到大陸的親人。到台灣後的生活艱苦異常,大里鄉的菜市場是我們的第一個家,是個甘蔗板竹子搭建的簡陋的家。三十九年父親的部隊撤來台灣之後,軍部在大里國小的後面蓋了幾排簡陋的房子安置眷屬,直到四十五年夏父親的部隊移戍金門,遷居楊梅埔心三龍新村,六十六年遷居台北縣新店,父親仍保有他的眷舍,經常回去。母親沒有福氣看到眷村改建。

    少女時期的母親雖不至於養尊處優,但也是父母、親人百般呵護的明珠,過著衣食無虞的生活,幾曾為柴米油鹽操過心。自從嫁給父親,就過著顛沛困頓的日子,大江南北的逐軍隊而居,為了兒女所有的苦她都咬牙撐過。真是應了諺語說的「為女則弱,為母則強」。來台灣後師資缺乏,母親本可覓一教職,然因來台後又添了三個孩子,39年冬二哥匡華,42年秋美華,44年夏幼弟擎華,加上大哥展華,姊姊緯華,五個孩子要照顧,全職媽媽是她唯一的選擇。

    出身書香家庭的母親因生活的磨練,竟然也放下斯文,學得賺取蠅頭小利的本領,聽同船由舟山撤退的婁媽媽說,母親在沈家門買了幾罈紹興酒和一些魷魚乾帶來台灣賣,旅程中破了一罈整個船艙都瀰漫著酒香。到台中後她與傳令兵乘火車挑到彰化去賣。我真的無法想像,瘦弱的母親她的當年。

    剛到台灣時部隊還沒上軌道,有傳令兵可以幫忙,母親就孵豆芽賣,所以記憶中家裡一直有一桿秤,就是當年賣豆芽所用。

    搬到三龍新村後,我們曾經在金門新村的空地上養過羊,有一次不見了一隻羊,遍尋不得,原來掉到井裡淹死了,結果還當寶分食鄰人,皆大歡喜。後來可能是養羊照顧不易,也可能是空地要興建金門新村,總之,我們沒養羊了。

    眷舍房子都很狹窄,一家擠在幾坪的空間裡,可是屋後有些空地,母親搭了雞棚養個十來隻雞,賣雞、雞蛋、小雞。小時候看母雞孵蛋,小雞啄破蛋殼鑽出,很有趣,天冷時,在紙箱裡點上燈泡給雞取暖。還記得寒流來的日子,穿著拖鞋光著腳板,捧著一盒小雞,跟在母親身後到人家送小雞,好冷。為了讓雞長的肥大好賣,也常拎著幾隻小公雞陪母親到市場閹雞。再遠些的空地,母親讓大哥放假時去挖鬆,簡單的種上地瓜藤,也無力特別照顧,地瓜葉長成時,附近老百姓會來買去餵豬,我們婦孺也沒能力割,就讓他們自己割自己秤,多少給個幾塊錢,末了大哥放假回家會把地瓜挖出來,可以當副食品。也種些鵝菜,有時鄰居養雞鴨的會派孩子來買一些,「劉媽媽,我媽說買兩毛錢鵝菜」,娘就打發我去摘,去那比我身量還高的菜下剝些葉片,也不用秤,拿去問娘,夠了嗎?夠了,就行。

    日子就這樣過著,一直到姊姊壢商畢業,找了一份好工作,全台灣第一批電腦打卡員,薪水比中校老爸還多,猶記父親的餉袋650元,姊姊1050元,全家生活有了改善,媽一直很疼姐姐,說她可憐,小學畢業後就住校,讀公費的員林實中,高中畢業就賺錢養家,姊姊也真孝順,薪水多半都成了母親的家用。

天生的教育家

    母親的五個孩子,沒有一個資賦優異,都是中人之資,然而由於她的堅毅果決,每個人都能堂堂正正做人,安安穩穩度日,這不能不歸功她的家教及身教。印象中的父親是說大道理的,他在退役前不是外島,就是部隊,從未待過後勤單位,少則一月,多則三個月回家一趟。基本上孩子教養之責全在母親身上,而母親的身體一向柔弱,曾因極度營養缺乏致群醫束手,大部份的時間她都是強打精神支撐著,因為她知道她除了一個賣給國家的丈夫外,沒有任何長輩親戚的奧援,父親的薪俸連糊口都不夠,她除了精打細算又得想方設法找些貼補,她對自己儉樸到幾近苛刻,即便後來我們的環境改善了,她仍堅持不隨便花兒女的錢,也養成我們不亂花錢的習慣。

    母親有三花,吃飯的錢要花,不能讓孩子餓肚子;教育經費要花,這是投資未來;看醫生的錢要花,攸關孩子的性命。只知道經常薪水一到手,還賬都不夠。

出自書香家庭的母親,但卻無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觀念,她的教育觀也非常務實,書是一定要念,能不能念得好卻不強求,常說「家財萬貫,不如一技在身」,「金山銀山,坐吃山空」,離鄉背井在外,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。

    母親其實是心思細密,很有計劃的人。大哥和姊姊讀書時沒有在學補助費,初中她讓他們讀員林實中,公費。高中讓大哥讀台南高工,當時台南高工可考成大前身台南工學院,算是進可攻--升學;退可守­­--養活自己。姊姊則希望以她優秀的成績,保送師範。只是世事無法盡如人意,後來成大不收高職生,姊姊畢業的那年,保送制取消了;報考師範,報名的友人又誤了日期。最終,大哥台南高工畢業後進了工廠,姊姊進了中壢商職。大哥在工廠因身體虛弱一直生病,母親當機立斷,要他辭工回家,標了兩個會,送大哥到建國補習班補了半年,考上中山醫專,沒錢念,選擇了中央警官學校,公費。這些都可見母親對子女教育獨到的見地。

    至於三個在台灣出生的,感謝政府,有了在學補助費,加上大哥公費,姐姐工作賺錢了,我們有更多的機會。我那早讀又晚開竅的二哥,沒考上好的初中,母親排除萬難讓他讀私立復旦中學,可他留級了,母親讓放暑假的大哥對他嚴加督管,並緊迫盯人的讓他完成指定的課業,例如每天背一課英文,那個假期對他而言是苦不堪言;說也奇怪,二哥就此開竅了,成績大為精進,一年後他參加插班考,轉學中壢初中,從此一路平順。猶記二哥被母親盯急了,就抱怨說,你怎麼不去管過路的,母親也因此感嘆的說「管家三日狗都嫌」。他成績不好對自己沒信心時,母親常說:「白貓、黑貓,咬到老鼠就是好貓」,這是比鄧小平早多時,我們聽到的貓論。

    記得念研究所時,暑假在家看電視,看到一個人受了冤屈只敢暗自流淚,我說了一句「不會去說清楚講明白啊」!這時母親插了句話,你還不是一樣,小學一年級時老師把你當小偷,你回家還不敢說,白受委屈。我當下傻眼了,這個埋藏在內心深處的秘密,我一直不敢去碰觸它,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,母親怎麼會知道呢?

    事發當天近午,快放學時,坐在我旁邊的同學向老師報告說掉了兩隻鉛筆,老師要拿了的同學趕快交出,沒人有反應;老師又說各人檢查一下鉛筆盒看看有沒有多出的筆,我也沒看,當然是想根本與我無關。忽然身旁的同學說,老師,在她的鉛筆盒裡。這下我開始受到審問,答案當然是沒有,只記得被老師打了一巴掌,鼻血流不止,老師忙著幫我止血,我除了哭還是哭,後來老師下令全班不能回家,用盡了柯南辦案的方法,終於水落石出,是旁邊同學栽贓到我的鉛筆盒裡。老師留下了我,幫我處理乾淨,確定沒再流鼻血了,才讓我回家。我到現在還是想不明白,在那資訊匱乏的時代,一個小一的孩子怎麼那麼有天分,會說謊、栽贓。回家我不敢說,可能是覺得狼狽丟臉。在內心的角落一直有個陰影,不知從小做到大的惡夢,一個巫婆坐在我的床邊與這有沒關係。讀楊梅中學初二時,班上來了位新的美術老師,點完名後她對全班同學說我小一時她教過我,那時我比較胖,我看了她寫在黑板上的名字,頭皮都是麻的。(原來那位老師後來到師大進修,成了中學老師)下課後同學說你小學功課一定很好,老師到現在都記得你。我想她一定是覺得有愧於我才記得,我則是感覺羞恥。(我覺得自己可能有病,錯不在我啊!)

    原來真相是事情發生的第二天母親剛好去學校,她的兩個孩子都早讀了幾天書,怕我們在校不適應,去了解狀況。誰知老師見到母親去,立刻一再向她道歉,以為是去興師問罪的,沒想到她那沒出息的女兒根本沒說。我問娘你有沒有告訴老師你不知道,母親說「我為什麼要說」?一直到那天,是個機會,她覺得我夠大了,都讀研究所了,才點破。霎那間我覺得母親是個高大的巨人,長久以來在暗中庇護著她的孩子,又顧及孩子的自尊,知子莫若母。

    如果要講母親對孩子的教養,五個孩子各有不同的經驗,不勝枚舉,她真的稱得上因材施教。母親雖重視我們的學業,但也不刻意求好,都知她曾是小學老師,在村子裡算是難得的,可是在記憶中,她從來沒看過我們的功課,高中時有時想念書念晚一點,她就會催促,都十點了還不睡。也許她覺得念書念到那麼辛苦還念不起來就算了,她也知道考試這種事努力與機運都重要,盡力就好,所以常說「盡人事,聽天命」。

生活品德教育

    母親對我們的生活照顧無微不至,物質雖然匱乏,母愛絕不缺乏。以前大人小孩都營養不足,衛生條件也不好,大家都常小病不斷,幸好有留守處的診療所,每次去那掛號看病都可碰到一些認識的人,但那裏只能看小病,藥品也有限,不得已時,還是得花錢看街上的醫生,再嚴重些就得住院。我從小體質不佳,經常生病,三不五時要勞動街上的曾醫師出診;弟弟平日比較強壯,很少生病,病起來卻比較嚴重,曾住醫院,這對家裡來說都是不小的花費。醫院的住院費不可拖欠,醫生的出診費到是可以下個月關餉再還。我是三天兩頭就發燒,診療所的藥常無效,記憶中母親總是拿著一支溫度計給我量體溫,燒得昏昏沉沉時總感覺有一隻手在摸我的額頭,母親設定40度為限,到了40就請曾醫師出診,一次50塊,每次都是先賒著,下月關餉還。感謝母親,沒讓我燒壞腦袋。

    生病時母親給我們是滿滿的愛,身體好時該有的規範處罰也是少不了的,母親的家法是兩隻竹掃帚的細枝,犯了錯,就請我們吃竹筍炒肉絲。母親自幼很讀了些《增廣昔時賢文》類的書,對我們的教育常是引經據典,可是一點都不道學,相當人性化。家裡五個孩子兩個MIC(made in China)大哥姐姐年紀比我們大一點,成熟懂事,能上體親心;三個MIT(made in Taiwan)比較不懂事,因為年紀較近,經常是打成一團。母親也不真在意,常說「牙齒也會咬到舌頭」,兄弟之爭在所難免,有的父母會把鬧事的痛打一頓。不過夾在二哥和弟弟之間的我常遭池魚之殃。二哥雖然年長但比較憨性子又急,弟弟年紀小可是比較精,兩個人在一起下棋,常為了「起手無回大丈夫」而掀棋盤,兄弟無隔餐之仇,餐後兩人又滿地找棋,重新擺局,重新再戰。兄弟間再多摩擦只要不違兄友弟恭的原則,都在「齒舌」論可涵蓋的範圍。

     在學業上母親沒有「唯有讀書高」的士大夫觀念;在生活上卻是很重品德,不過不是食古不化,只要大德無虧,小德出入可也。孩子的爭執家裡的事情,只要不乖倫常,都是「齒舌」論,所以我們家算得上母慈子孝,長幼有序。

    眷村空間小孩子多,爭吵打鬧幾乎天天上演,只要不超過,基本上以芝麻小事視之,也不會打孩子給人看,但絕不放縱。隔壁王媽媽家的豹子與弟弟玩在一塊,當然不免演出全武行,王媽媽經常來家說「劉太太你們家擎擎打豹子」,

母親直覺反應,豹子大一歲,身量也高一點,怎麼會?王媽媽說「你們家美華也一起,兩個打一個」這下明顯豹子吃虧了,原則上我是不參戰的,我那老弟平日也欺負我,可是當他落下風時,就另當別論了;其實趕上我不在時,擎擎也是吃虧的。豹子是王媽媽的獨子心頭肉,母親了解,一定先把我們罵一頓趕回屋裡,之後問清楚再做處置,母親很了解不會小題大作,也不因此禁止孩子的往來,兩家情誼依舊,王媽媽家的餃子永遠是最好吃的,我家南方人不會包餃子。我覺得某些時候母親對我們「兄弟鬩牆,外禦其侮」有按讚!事實上孩子打鬧不過推、拉、扯、掐、咬,芝麻小事小陣仗,大人心態好,沒事,越打交情越好。

    勤勞、儉樸是母親一貫的生活態度,儘管做姑娘時她家境不錯,因此在台灣這段苦日子,她甘之如飴,常說「人無千日好,花無百日紅」,要會為生活盤算,居安思危,知福惜福,會盤算的人一輩子吃穿不愁。

    母親的正直使得左鄰右舍爭吵時,常說「劉太你評評理」。

    顛沛困頓的生活讓母親體會人情冷暖、世態炎涼,一直告訴我們「貧居鬧市無人問,富在深山有遠親」要我們自立自強,凡事靠自己,晚年也常對父親說「天乾無露水,老來無人情」。但是對人卻是知恩感恩的,她特別感念在我們困境中伸過援手的人「錦上添花人人有,雪中送炭世間無」,要我們少錦上添花,多雪中送炭。有時我們看見家中有客人就往屋裡鑽,她一定喊住,「叫人、倒茶」,並一再告誡「在家不會迎賓客,出門方知少主人」,應對進退的禮儀不可少。

    村子人多口雜,流言蜚語不少,她都會明告「來說是非者,便是是非人」,但是也會說「誰人背後無人說,哪個人前不說人」,不扯是非,也不自命清高,看來她是深明「水清無魚」的道理 。

    在我們童年生活中最歡樂的時間就是晚餐的餐桌上,而母親三令五申的就是「食不言,寢不語」可見這事的嚴重性。餐桌上雖然沒甚麼菜,但是我們聊天、講笑話、打鬧,開心無比,有沒有菜不重要。不過這事也在母親出入可也的範圍,讓孩子開心吃飯,比愁顏冷對盤中飧,低頭俯視碗中飯好吧!這可能是我們家手足和樂的重要因素。

尾聲

    歲月忽忽,轉眼母親過世28載,回想當年母親病重時,那時大家都忙於自己的工作,也沒有面對親人離去的經驗,甚至也不相信她會那麼快走,幸好自幼與母親最親近的小弟,聞訊暫停在美國的博士學業,回來相伴一個月。忽然她走了,我才發現我的天塌了,從今往後一切大小事情我都要自己頂著。才知道世上有一個人,她的一生都是為兒女活。往事歷歷如在眼前,悠悠生死,魂魄不曾來入夢,媽你是生我的氣,還是了無牽掛?